重访葡萄牙(1)－大航海时代之父

翻开伊比利亚半岛地图，你会发现，相当于5.5个浙江省面积的这个半岛只“居住”着两个国家，即西班牙和葡萄牙，但西班牙的国土面积却差不多是葡萄牙的5.5倍。这看起来有点儿不合理，但如果从葡萄牙因西班牙而“生”，也因西班牙而“死”的角度来看，这又很合理。

不管今天葡萄牙的版图合理不合理，包括西班牙在内的人们都得承认，曾经的葡萄牙是需要世界仰视的，因为它率先开启了大航海时代，还建立了一个遍布全球的航海帝国，同时开创了最早到达非洲最南端好望角、开辟印度新航线以及麦哲伦首次环航地球等多项世界“第一”。这样的伟业，让葡萄牙诗人自豪地吟出：“有界限的海，或许属于希腊和罗马；无界限的海，属于葡萄牙”这样的千古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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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斯

也是因为葡萄牙第一个迈出了海洋探险的脚步，西方世界才有机会扩张500年，并塑造了今天世界的全球化。因此，葡萄牙常常被西方学者称为“欧洲的船头”，而让葡萄牙获得此称谓的恩里克王子也被称为“大航海时代之父”。可是，“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上帝不可能让偏居伊比利亚半岛一隅，一直像个受气包的葡萄牙突然光芒万丈，他一定是慢慢给葡萄牙“铺桥架路”，在它羽翼渐渐丰满时，才让它承载着他的荣光，照亮那些人类未知的世界的。那么，上帝是怎样润泽葡萄牙所在的土地呢？

时光的轮盘要转回到公元8世纪摩尔人占领葡萄牙所在区域时。这些穆斯林不仅为葡萄牙带来了先进的农业和灌溉技术，还让这里成为了皮革、武器和手工业制造基地，更给这里带来了观象仪、指南针和高超的造船技术，这些都为葡萄牙人的航海大发现奠定了坚实基础。

圣维森特角

可是，中国人不是常说：“教会徒弟，就会饿死师傅”吗？在给伊比利亚半岛带来文明之光的后倭玛亚王朝于1031年灭亡，半岛上的穆斯林分成20几个小国后，保存了基督教星火的莱昂王国和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王阿方索六世开始了对穆斯林的大反攻。他不但收复了今天西班牙境内的托莱多和瓦伦西亚等重镇，而且收复了葡萄牙北部，并把隶属于卡斯蒂利亚王国的这块地盘封给了勃艮第的亨利，亨利一跃成为了葡萄牙伯爵。

这个亨利，是勃艮第公国的小儿子，我夏天自驾时曾去过这个公国的首府第戎。亨利跟奠定了萨拉曼卡“文化之都”的勃艮第伯国第三子雷蒙多一样，都因为无权继承爵位而跑到阿方索六世旗下找出路。幸运的是，年龄只差一岁的他们双双“淘金”成功，雷蒙多娶了阿方索六世的正牌千金，而亨利则娶了阿方索六世的私生女。娶正牌千金和私生女的区别就是莱昂王国的心脏离雷蒙多的领地很近，而亨利则远离权利中心，但“天高皇帝远”的好处是权利中心一发生动荡，这里便可自立为王。

拉各斯

当雷蒙多的儿子，继承了莱昂、卡斯蒂利亚及加利西亚王位的阿方索七世陷入王位争夺战以及南部摩尔人与之对峙时，亨利的儿子阿方索一世“浑水摸鱼”，在萨莫拉与阿方索七世签订了条约，葡萄牙伯国正式脱离卡斯蒂利亚王国，新兴、独立的葡萄牙王国走上了历史舞台，葡萄牙终于有自己的“家”了。这一年是公元1143年，离地理大发现还有近3个世纪。

虽然3个世纪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却是葡萄牙王国的几辈子。从王国建立那天起，这个王国的国王们就开始不遗余力地建设自己的家园，首要任务即是开疆扩土和添丁进口。被葡萄牙人尊称为“国父”的阿方索一世从摩尔人手中夺取了里斯本和今天葡萄牙南部的一些地区，但这些南部地区因为穆斯林和基督教徒几个世纪的战争，已差不多人迹皆无。到阿方索一世儿子执政时，他开始鼓励向此地移民，今天比利时境内的很多弗拉芒人加入了向南方移民的行列。

波尔蒂芒

不过，这时的葡萄牙王国，又对卡斯蒂利亚王国俯首称臣了，之后开始跟卡斯蒂利亚王国联姻，阿方索一世的重孙阿方索三世就是葡萄牙国王和卡斯蒂利亚王国公主的儿子。有的时候很郁闷，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君主怎么那么喜欢用西哥特人的名字“阿方索”呢？也许因为它的寓意是“做好斗争准备”的缘故吧。事实也是像“阿方索”的寓意一样，很多“阿方索”国王都在战斗中做出了丰功伟业，包括这个阿方索三世。就是他在1251年完成了葡萄牙的“收复失地运动”，奠定了今天葡萄牙的地理版图。

国家统一了，下一步上帝的英明之手要给葡萄牙指向哪里呢？是语言的统一。阿方索三世之子迪尼什一世在位时，下令所有官方文件都要使用葡萄牙语，而不是拉丁语。这位执掌了王国46年的国王对葡萄牙王国的贡献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他不仅统一了王国内的语言，也在里斯本创建了王国的第一所大学，还鼓励外国商人在葡萄牙从事贸易，并建立了商船队和海上力量，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热那亚人开始在葡萄牙定居，这对葡萄牙未来的地理大发现产生了深远影响。这时的热那亚人，已经把第一艘装满香料的商船驶进了今天比利时的布鲁日，那里即将出现世界上第一个交易所，而通往布鲁日商船的必经之地就有葡萄牙，葡萄牙变成了贸易通道上的一份子。

弗拉古多

上帝的春风化雨，是润物细无声的。在得到上帝雨露滋润的迪尼什一世时代，热那亚商船必经之地的英吉利海峡边也在发生巨变，给今天英国政治秩序奠定基石的金雀花王国正在崛起，而金雀花王朝的死对头法兰克王国也在蒸蒸日上。其中一位铁腕君主腓力四世还迫使教皇把罗马教廷迁往法国阿维尼翁，从此开始控制教皇长达70来年。迪尼什一世所在的13世纪末到14世纪上半叶，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时代，是为西方“核聚变”文明积蓄能量的年代。在这个时代，各国英主辈出，历史的车轮在上帝引擎的带动下，轰隆隆地前行，碾出了史册中壮丽的车辙。

在摩尔人和热那亚人的“滋养”下，葡萄牙王国随后发现了今天属于西班牙国土，位于西非海岸的加那利群岛。之后，葡萄牙王国的国王又改善了法律体系。由勃艮第公爵之子开创的葡萄牙王国走到这里，似乎应该得到上帝的奖赏，让勃艮第的后代开启葡萄牙的高光时刻，但是没有。不仅没有，还让勃艮第的纯正血脉在葡萄牙“断流”。如果问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国王阿方索四世残忍地“棒打鸳鸯”吧。

阿尔布费拉

阿方索四世的儿子在看到来自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皇后侍女后，便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们育有几个儿子，但他跟皇后也生了一对儿女。在其子的皇后去世后，阿方索四世为避免正牌孙子得不到王位，便杀死了这名侍女，这让他儿子悲痛欲绝，立刻造访反对他父亲。到阿方索四世的正牌孙子费尔南多一世接替王位后，王国没有男性继承人，因而王位在他于公元1383年死后只能由嫁给卡斯蒂利亚国王的孙女继承。这意味着，好不容易从“虎口脱险”的葡萄牙又要被卡斯蒂利亚王国兼并。本来没有继承权的侍女之子在一群人的帮助下，最终登上了王位，他即是写出葡萄牙历史最华美乐章首篇的若昂一世。

而帮助他的这群人中，就有英格兰的金雀花王朝。为什么金雀花王朝要千里迢迢地来介入葡萄牙的王位之争呢？因为它的宿敌法兰西王国。这个时候，英法百年战争已进行了近半个世纪，金雀花王朝在战争前期占领的众多法兰西王国的土地已被法兰西夺回大部分，同时法兰西已跟卡斯蒂利亚王国结盟。金雀花王朝急需一个盟友，跟英格兰同样位于大西洋海岸的葡萄牙当仁不让进入了金雀花王朝的视野。

法罗

在金雀花王朝强大火器和精锐部队的支援下，若昂一世荣登宝座。投桃报李，他在登基的第二年就跟英格兰王国签订了《温莎条约》，这个条约成为了英葡延续几个世纪“穿一条腿裤子”的指导思想。第三年他迎娶了发动英法百年战争的金雀花王朝爱德华三世的孙女，这更让英葡“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世世代代血脉相连。爱德华三世孙女来到葡萄牙后，她把英格兰的王室体制和《英国大宪章》的精髓都引入了葡萄牙，英国商业团体也开始与葡萄牙互通有无，温暖的葡萄牙还成了英格兰人的度假胜地。

若昂一世跟英格兰的结盟只是永久改变了葡萄牙，但他那个被誉为“大航海时代之父”的儿子恩里克王子则永久改变了世界。传说中说，他出生时星象师观测天象，预测他除了要领导伟大的征服战争外，还要引领对神秘未知领域的探索。也许很多人不相信这个传说，但当他率军于1415年攻克穆斯林占领的休达后，人们就不得不相信这个传说的真实性。这一年，明朝第四次下西洋的郑和让中国人第一次看见了长颈鹿，西班牙领土上的穆斯林势力还没有被全部赶走。

塔维拉

今天位于摩洛哥境内的休达，跟西班牙境内的直布罗陀一起，就像直布罗陀海峡的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自地中海和大西洋的过往船只，它们是整个地中海最具有战略意义的要塞。虽然休达之后被西班牙占领，但跟葡萄牙血脉相连的英国却从西班牙手中夺走了直布罗陀，葡萄牙也算跟它的“东家”西班牙打平了手。不过，这时的英国，还不能帮葡萄牙什么大忙，在地中海文明叱咤风云的时代，远离地中海贸易通道上的葡萄牙只能“喝西北风”，以渔业和农业为经济支柱。

那时，东西方商路有三条：一条是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经黑海和里海南岸至中亚，再翻越帕米尔高原到中国；另一条是从地中海东岸经两河流域到波斯湾；第三条是从埃及经红海至波斯湾，再到印度和中国。前两条商道因为蒙古大军的横征暴敛已中断，而第三条则被埃及穆斯林的马穆鲁克苏丹国垄断。“二道贩子”的威尼斯和热那亚商人从马穆鲁克苏丹国手中高价购得东方的香料、丝绸、茶叶和珍珠等后，再加暴利卖给欧洲达官显贵，这让来自东方的奢侈品价格贵得惊人。

布拉加

为了获得这些财富，葡萄牙率先对穆斯林占据的休达发动了圣战，这圣战的背后有没有居住在葡萄牙的热那亚商人的影子呢？我想是有的，毕竟这些人曾帮助拜占庭流亡王室夺回了被十字军占领的君士坦丁堡。我在土耳其之行中一直唏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拉丁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同室操戈。

在热那亚人的助力下，应该还有英国人的援助，恩里克率领的军队在摩尔人事先一点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只用一天就攻陷了有着“非洲各城市之花”美名的休达。当这些“土老帽”亲眼看见遍地的胡椒、肉桂和丁香，以及铺着大理石的蓄水池和豪宅等，就像当年“乡巴佬”的十字军看见异常繁荣富庶的君士坦丁堡一样，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觉得自己过的就是猪一样的生活。作为输送黄金的目的地，也是伊斯兰世界和东方香料贸易的最西端贸易站，休达云集了全世界的商旅，其富裕和文明程度是欧洲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比拟的。看到令人垂涎的休达城，这些摩尔人眼中的基督徒蛮族开始用异教徒的血成就基督的荣耀，他们在休达城连续洗劫和屠杀三天后，把“欧洲门户和钥匙”的休达城化为了一片废墟。

吉马良斯

每当我看到文明就这样以宗教之名而被摧毁时，我都想放声大哭，在埃及是这样，在土耳其也是这样。我哀人类之不幸，我怒人类之残忍。虽然恩里克王子带头把休达的穆斯林文明弄残了，但葡萄牙的这次征服却令欧洲大为震惊，也让葡萄牙从此迈出了引领欧洲前进的步伐，最终成长为人类史上首个全球性殖民帝国，并开创了欧洲人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而这个时代的奠基人，则是恩里克王子。

两年后，当他再次攻陷休达后，他从战俘和商人口中了解到，有一条古老的商路可以穿过撒哈拉大沙漠，到达满是胡椒、黄金和象牙的“绿色国家”，那里正是很多欧洲人相信的，马可波罗游记中提到的“约翰国王的国家”。这个基督教国家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强大和富裕，国王的名字叫约翰，人称“基督教的祭司王”。在“约翰国王的国家”的引诱下，休达战役胜利后当上了葡萄牙天主教骑士团总团长和阿加维省总督的恩里克开始坐镇葡萄牙西南部靠海的萨格里什(Sagres)，启动了他改变人类历史的按钮。

科英布拉

那么，他是如何启动这个按钮的呢？在休达把穆斯林杀得血流成河的恩里克在萨格里什忽然对宗教无比宽容。他把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阿拉伯人和善于经商的犹太人都请到了这里，利用他们的所长和自己的资产开办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所航海专业学校，并从意大利等地请来了当时著名的数学家、绘图师、天文学家和地理学家等来此校进行教学，还建造了造船厂和天文台，开设了研究所和图书馆等。依靠无数聪明的脑袋，葡萄牙的航海术、制图术和造船水平突飞猛进，在1440年针对大西洋的航海条件，制造出了轻便，小巧的多维三角帆船。这种帆船能够适应不同风向，可以减少触礁的危险。这个时候，离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只剩13年了，东西方的贸易通道马上就要被奥斯曼帝国封死。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大神们互相掐架，那被他们利用的人类自然也会在夹缝中生存。被上帝寄予厚望的葡萄牙在恩里克的带领下，在“胡椒和基督一个都不能少”的信仰下，在天时、地利和人和的助力下，开始向大西洋和新世界的未知领域发起了冲锋，从海上去寻找“约翰国王的国家”。

法蒂玛

1418年，恩里克派出了第一支探险队意外发现了大西洋中的马德拉群岛，葡萄牙立刻把它变成了探险队的补给站。几年后探险队发现了亚速尔群岛，这里又成了葡萄牙向外扩张的跳板。之后探险队继续向南挺进，绕过了被认为是世界尽头，也被描述为“水底伸出魔鬼的手”的博哈多尔角(Cape Bojador)，还发现了大西洋中的佛得角以及非洲大陆上的塞内加尔和几内亚。

一次一次的新发现，让葡萄牙人的视野变得更广阔，但这是需要金钱支撑的。当收益少于付出时，恩里克受到了质疑。可是上帝是不会让承载着使命的恩里克走入死胡同的。1441年探险队在一次远行后，带回了10几个非洲人，身强力壮的他们自然成了最佳劳动力的人选。这个时候，限制王权的英国《自由大宪章》已经实施了两个多世纪，生命权、人权和法权的观念已深入葡萄牙，随意虐待和剥夺他人生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这些非洲人在葡萄牙人眼中不是人。为了利润，恩里克在1444年特意组织了一次以掠夺奴隶为目的的航行，把带回来的235名奴隶全部出售，这开启了欧洲400年奴隶贸易的先河。

奥比都斯

马克思是怎么说的？“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对于非洲黑人来说，恩里克是罄竹难书的，但对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来说，他又是功德无量的。在他逝世前，葡萄牙的海岸线向南推进了4千多公里。他的贡献，就像一位学者说的：恩里克“对葡萄牙，乃至对欧洲航海事业所做的贡献都是无法估量的，他的航海探险队所走过的每一海里，都为日后成为地理大发现的人提供了经验。他是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先驱，是理所当然的航海之父。”

如果说我在西班牙是追随着西方“战略之父”汉尼拔的足迹，那在葡萄牙我则是追随着“大航海时代之父”恩里克的足迹。我带着我们家的两个“跟班”，从里斯本出发，沿着大西洋海岸南下，一路去回首葡萄牙鲜衣怒马的岁月，去回顾恩里克一生的壮美华章。

里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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